第五章 骨骼画廊-《悲鸣墟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看见了她颈后。

    衣领下方,脊椎正中的位置,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。不是均匀的光,是数个细小的、点状的光源,排列成一条直线,沿着脊椎的走向分布。那些光点在缓慢地、同步地脉动,像某种植入物的指示灯。

    她在“连接”什么。

    或者在“被连接”。

    陆见野的手慢慢移向腰间。管钳还在,金属的冰冷透过衣服传来。他握紧手柄,指节发白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苏未央动了。

    她缓缓抬起右手,伸向那幅半完成的巨画。动作很慢,像朝圣者触摸圣物,指尖在颤抖。不是恐惧的颤抖,是某种……共鸣的震颤。她的指尖距离画布还有十厘米时,停下了。

    画布上的巨脸,动了。

    不是整张脸动,是眼睛。

    那双由光和情绪构成的、模糊的眼睛,眼睑缓缓睁开。不是绘画意义上的“画着眼睛睁开了”,是画布本身的筋膜组织在蠕动、拉伸、重构,形成眼睑抬起的三维动态。眼皮掀开,露出底下金色的眼球。

    眼球转动。

    虹膜收缩、聚焦。

    瞳孔锁定了画廊中的两人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陆见野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“注视”。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视线,是存在的重量直接压在灵魂上。他的膝盖发软,脊椎像被灌了铅,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对抗某种无形的、要将肺压扁的压力。耳膜里响起高频的嗡鸣,那嗡鸣中混杂着无数人的低语、哭泣、尖叫、欢笑——是整座墟城所有正在被提取的情绪的实时混音。

    巨脸的嘴巴,开始张开。

    画布的材质在拉伸、变薄,形成口腔的深度。嘴巴内部不是黑暗,是更深邃的、旋转的彩色漩涡,漩涡中心有炽白的光在凝聚,像正在酝酿一次言语,或者一次吞噬。

    然后,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,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“生长”出来的感知。它混合着无数音色:男人的低沉,女人的尖细,老人的沙哑,孩童的清脆,还有更多无法归类、非人类的音质。所有这些声音重叠、交织、拧成一股恢弘而扭曲的共鸣:

    “时间到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的刹那——

    画廊里所有的情核,在同一瞬间,熄灭。

    不是慢慢地黯淡,是像被掐断喉咙般瞬间死寂。光芒消失,黑暗如实质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,瞬间吞没了一切色彩、一切形状、一切温度。

    绝对的黑暗。

    绝对的寂静。

    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的、像被浸泡在沥青中的死寂。

    陆见野僵在原地。他还能感觉到手中笔记本的皮质封面,能感觉到脚下骨砖的冰凉,能感觉到背包里《悲鸣》残骸的微弱搏动——但所有视觉、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。黑暗浓稠得像是固体,压在眼球上,塞满耳道,挤进肺里。

    他在黑暗中慢慢转身,面向记忆中苏未央的方向。

    他看不见她。

    但他能“感觉”到——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。不是苏未央,是更大的、更沉重的、像整个空间本身在重组般的存在感。骨墙在呻吟,不是声音的呻吟,是振动通过地面传来的、像巨兽磨牙般的低频震颤。

    他慢慢后退。

    靴底踩在骨砖上,没有声音,只有触感。

    一步。

    两步。

    第三步,他踩到了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软中带硬,像卷起来的帆布。是他的背包。他在黑暗中蹲下身,手摸索着探进背包。指尖触到了《悲鸣》残骸——它在发烫,烫得像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炭。那种热度不是物理的高温,是情绪的沸腾,是十二个灵魂在黑暗中集体尖叫的灼热。

    他将残骸掏出来,握在手中。

    下一秒——

    残骸炸开了光。

    不是柔和的光,是刺眼的、暴烈的、像超新星爆发般的炽白光芒。白光瞬间充满整个画廊,将一切染成黑白分明的、没有中间调的剪影世界。

    在那片炽白中,陆见野看见了。

    看见苏未央站在原地,背对着他,仰头看着巨画。她的身体在发生变化:皮肤表面,那些沿着脊椎的光点正在向外蔓延——金色的纹路像血管般从她后颈爬出,分岔,蔓延到肩膀、手臂、背部。那些纹路不是平面,是微微隆起的,像有发光的液体在皮下游走。她的长发无风自动,在脑后飘散,每一根发梢都迸发出细小的、金色的电火花。

    而巨画上的脸……

    已经完全清晰了。

    那张脸……

    陆见野认得那张脸。

    是秦守正。

    但不是现在的秦守正,是更年老的、至少六十岁以上的版本。面容憔悴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,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,皱纹深刻得像刀斧凿刻出的峡谷。但那双眼睛——金色的,威严的,非人的眼睛——和画中“情绪之神”的瞳孔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不。

    不是“像”。

    就是同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巨脸的嘴巴张开,声音再次响起。这次更清晰,更接近秦守正本人的音色,但依然混合着那无数人的回音,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多重和声:

    “零号。”

    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你,等了很久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,是时候完成最后一幅画了。”

    “用你的血。”

    “用你的情绪。”

    “用你的‘火种’——”

    “画出我的降临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的瞬间,巨画伸出了“手”。

    不是实体的手,是由画布本身的筋膜组织生长、延伸而成的、半透明的触须。触须表面有细密的、像神经束般的金色纹路在发光,末端分裂成无数更细的、像毛细血管般的须状物。它们从画布中探出,像深海怪物的触手般蜿蜒而下,抓向陆见野。

    陆见野向后翻滚。

    触须擦着他的肩膀掠过,击中他身后的骨墙。接触的瞬间,骨头没有碎裂,而是……融化了。像蜡遇热般软化、流淌、汽化,留下一个边缘光滑的、玻璃态的凹坑。凹坑内壁还在发红,散发着高温辐射的热浪。

    他爬起来,转身就跑。

    冲向画廊入口,那扇木门。

    但门在闭合。

    不是门扇在关,是门框周围的骨墙在生长——新的骨头像速生的真菌般从墙壁中钻出,增生、分叉、交错,编织成密不透风的骨栅栏。栅栏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。

    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陆见野咬牙,从背包里掏出防火安全盒——沉重的金属盒子。他用尽全力,将它砸向即将闭合的骨栅栏。

    “铿——!”

    金属撞击骨头,发出钟鸣般的巨响。

    骨栅栏的增生停滞了一瞬。

    缝隙还剩下最后一道,窄得像刀锋。

    陆见野侧身,将背包先扔出去,然后整个人向缝隙挤去。肩膀撞在骨头上,剧痛传来——不是撞击痛,是骨头在主动“咬”他,那些新生的骨茬像牙齿般刺进他的皮肉。他闷哼一声,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挣脱。

    布帛撕裂的声音。

    他扑进下水道的黑暗,肩膀火辣辣地疼,温热的血浸湿了衣服。身后,骨栅栏彻底闭合,发出沉闷的、像巨石落定般的轰响。

    将画廊,将巨画,将苏未央,将那个有着秦守正脸的“神”,全部封死在里面。

    黑暗。

    下水道的黑暗,此刻显得如此亲切。

    陆见野瘫在地上,大口喘息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。他肩膀的伤口在流血,但比那更痛的是脑海里回荡的声音——秦守正的声音,神的声音,还有林夕手札最后那句话:

    “小心苏。她不是同伴。是监察者。是‘神’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他在黑暗中摸索,找到背包,将《悲鸣》残骸塞回去。残骸还在发烫,还在搏动,像一颗不甘被囚禁的心脏。

    他挣扎着站起来,扶着冰冷的砖墙,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。

    没有方向。

    只有远离。

    远离那个骨头教堂,远离那个正在降临的神,远离那个可能是眼睛的“同伴”。

    他在迷宫般的下水道里狂奔,靴子踩在污水里,溅起粘稠的水花。黑暗像潮水般追着他,但他怀中的《悲鸣》残骸,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,都用那十二个灵魂的声音,在他脑海里轻轻低语:

    “跑吧,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但记住——”

    “神已经看见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而神看不见的地方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有更深的黑暗。”

    他的脚步声在下水道的穹顶下回荡,像孤独的心跳,敲打着这座吃人城市的、冰冷的肋骨。

      


    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