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琉璃残响下-《悲鸣墟》
第(3/3)页
陆见野独自站在停车场中央。
黑暗如潮水涌来,将他吞没。怀中的密封箱重新恢复平静,搏动微弱得像垂死的心跳,每隔十几秒才轻轻震颤一次,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。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,但疼痛开始反扑,一阵阵灼烧般的痛楚顺着神经爬进大脑,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、尖锐的刺痛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空气里有血、臭氧、尘埃和恐惧混合的味道,那味道黏在舌根,久久不散。他抱起箱子,箱子比之前更沉了,沉得他需要双手才能抱稳。走向B区的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,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孤独地回荡。
经过一根承重柱时,他瞥见柱身上贴着的反光标识——那是停车位的编号牌,光洁的不锈钢表面映出他自己的脸。苍白,疲惫,眼下有深重的阴影,嘴唇干裂渗血,头发被汗水和灰尘黏成一绺一绺。但眼睛——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。不再是之前的困惑与挣扎,而是某种更坚硬、更黑暗的东西在滋生,像种子在冻土下苏醒,顶开冻结的表层,露出底下尖锐的嫩芽。
他不再看自己的倒影。
B区出口就在前方。七号柱旁,确实停着一辆黑色轿车。款式普通,是满大街都能见的旧款新能源车,车窗贴着深色膜,从外面完全看不见内部。引擎没熄火,排气管——实际上是伪装成排气管的散热口——吐出白色的尾气,在停车场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薄雾,雾缓慢上升,在惨白灯光下像鬼魂的呼吸。
车旁没有人。
没有司机等候,没有保镖警戒,就那样静静地停着,像一头蛰伏的黑色野兽。
陆见野拉开车门。
后座已经坐了人。
不是司机。司机在驾驶座,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,帽檐压得很低,只能看见下巴紧抿的线条和握着方向盘的、戴黑色手套的手。但后座那个人——陆见野认识。
巷尾的拾荒老头。
他还是穿着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外套,肘部磨得发亮,袖口绽开线头,露出底下灰白的衬里。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,像被电击过,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,每一道沟壑里都嵌着洗不净的污垢。但眼神不一样了。不再是平时那种浑浊的、茫然的、仿佛永远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神色,而是锐利的、清醒的、带着某种沉重到无法承受的东西,像背负着一整座坟墓的重量。
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。
泛黄的,边缘卷曲的老照片,四个角都有折痕,表面有细密的划痕,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。他递给陆见野,动作很慢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,又像怕动作太快会惊碎什么脆弱的东西。
陆见野接过。
指尖触到照片的瞬间,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静电刺痛。照片比他想象的更旧,纸质脆弱得像枯叶,仿佛稍用力就会碎裂。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边缘,举到眼前。
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秦守正。大概二十出头,穿着白大褂,但白大褂敞开着,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,领口松了两颗扣子,显得随意而放松。他站在一个实验室门前,门是厚重的金属气密门,门上有一个圆形的观察窗,窗后是模糊的、泛着绿光的景象。秦守正的笑容灿烂得刺眼——那种毫无阴霾的、对世界充满信心的、属于天才少年得志者的笑容,嘴角咧开,露出整齐的牙齿,眼角有笑纹。他手臂随意地搭在一个少年肩上,那姿态亲昵、自然、充满保护欲。
少年大约十五六岁,低着头,只露出小半张侧脸。头发有点长,刘海遮住了眉毛,侧脸的线条还没完全长开,带着少年的青涩感。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的手臂很瘦,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,能看见底下淡蓝色的血管。他的肩膀微微缩着,像在躲避什么,又像在忍受寒冷。
但陆见野认出了那个轮廓。
那个下巴的弧度,那个鼻梁的线条,那个耳廓的形状——
是他自己。
十五岁的陆见野。
照片背景里的实验室,金属门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块铭牌,虽然模糊,但能勉强辨认出字迹:
彼岸花项目——第七收容室
授权人员:秦守正(首席)|陆见野(试验体07)
保密等级:绝密·永生
陆见野盯着照片,血液一寸寸冻结。不是比喻,是真的冰冷感从指尖开始蔓延,顺着手臂爬向心脏,所过之处肌肉僵硬,呼吸停滞。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暴力撬开,不是温柔的唤醒,是爆破——碎片奔涌而出,尖锐的棱角割裂意识:
消毒水的味道,浓烈到刺鼻,每次呼吸都像把刀片吸入肺里。冰冷的束缚带,粗糙的帆布料,勒进手腕皮肤,留下环状的血痕。玻璃后面模糊的人影,穿着防护服,脸藏在面罩后面,只能看见眼睛——那些眼睛没有情绪,只有记录数据时的专注,像在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。
还有声音,那个永远温柔、永远冷静的声音,透过对讲器传来,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,但在记忆里清晰得可怕:
“别怕,小野。很快就结束了。我会带你出去。”
“看着那束光。对,就这样。”
“记住这种感觉。这是自由的感觉。”
“你是个好孩子。你做得很好。”
秦守正的声音。
年轻时的、更清澈的、但本质上从未改变的声音。
老头看着他变幻的脸色,缓缓开口。声音沙哑,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,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钉子敲进木头,一下,又一下,钉进陆见野的颅骨:
“他当年救你出来。”老头说,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陆见野苍白的脸,那倒影在瞳孔深处扭曲、变形,像溺死在水洼里的月亮,“现在该你还了。”
车窗外,远处传来警笛的呼啸声。
不是普通的警笛,是净化局特种部队专用的、三频交替的尖啸,那声音像某种掠食鸟类的嚎叫,穿透层层混凝土,在停车场里回荡,由远及近,越来越响。伴随而来的还有重型车辆急刹的摩擦声,车门砰然打开的声音,靴底敲击地面的密集脚步声——训练有素的、节奏统一的、包围态势的脚步声。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陆见野一眼。鸭舌帽下的嘴角勾起一个模糊的弧度,不是笑,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是怜悯?是嘲讽?还是单纯完成任务的放松?
“坐稳。”他说,声音年轻,但语气老成得与年龄不符,“我们要加速了。”
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。
不是电动车该有的声音,是经过深度改装的、大排量内燃机的轰鸣,那声音在封闭停车场里炸开,震得车窗嗡嗡作响。轮胎在地上空转半秒,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橡胶烧焦的糊味,然后轿车如离弦之箭,猛地窜出,冲向出口的斜坡。
加速度将陆见野狠狠按在椅背上。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,照片边缘在他掌心皱成一团;另一只手抱着密封箱,箱子在惯性中重重撞在他胸口,震得他闷哼一声,但箱内的残骸没有反应,仍在沉眠。
车冲上斜坡,冲进夜空。
城市猩红的霓虹如血海般涌入车窗,将车内的一切染上流动的红光。后视镜里,陆见野看见停车场出口涌出数十个全副武装的黑影,穿着净化局的黑色作战服,手持造型奇特的武器,枪口抬起,但没有开火——他们接到了活捉的命令。
车拐进小巷,轮胎碾过积水,溅起肮脏的水花。司机的手在方向盘上快速转动,动作精准得像外科手术,每一次转向都恰到好处地避开障碍,每一次加速都卡在追兵视线的死角。他是个高手,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血管,每一个毛孔。
后座上,陆见野慢慢展开掌心。
照片已经被他攥得不成样子,但影像还在。年轻秦守正的笑容,十五岁自己的侧脸,实验室门上那块铭牌——
试验体07
老头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像耗尽了所有力气。他的胸口缓慢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积液般的杂音,像一台快要散架的老风箱。但他嘴角有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笑意,仿佛完成了毕生最重要的任务。
密封箱在陆见野怀中,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、仿佛叹息般的低鸣。
那声音不像之前任何一次——不尖锐,不急促,不饥渴。是温柔的,哀伤的,像告别,又像久别重逢的问候。
像在说:
“你终于想起来了。”
车在霓虹与阴影交织的迷宫中疾驰,将琉璃塔的残响、小川的尖叫、苏未央眼底的金色涟漪、还有那些正在迫近的、代表着“净化”的脚步声,全部甩在身后,甩进越来越深的夜色里。
但有些东西甩不掉。
记忆。真相。债务。
还有箱子里那个永恒的、活着的、会呼吸的地狱。
陆见野低头,看着照片上十五岁自己的侧脸。
少年始终没有抬头。
但他知道,总有一天,他必须抬头。
面对秦守正。
面对彼岸花。
面对第七收容室里,那个被救出来,又注定要回去的——
试验体07。
第(3/3)页